略论马赫的思维经济原理论文

时间:2020-08-05 11:04:26 经济毕业论文 我要投稿

略论马赫的思维经济原理论文

  恩斯特马赫(Ernst Mach,1838——1916)多次强调指出,他自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自然科学家,而不是什么哲学家。但是,由于他并不满足于实验研究和数理分析,而是对追究科学的起因、结构、过程、概念的根源怀有强烈的好奇心,并且以追求科学统一为目标,从而使他也成为一位著名的科学史家和颇有影响的科学哲学家。不用说,马赫在物理学、生理学、心理学诸领域都有很高的造诣。作为物理学家,他在音响学和光学领域的研究具有开创性, “马赫数”代表了他的巨大功绩。此外,他还是相对论的先驱。

略论马赫的思维经济原理论文

  在哲学上,马赫的主要思想是要素一元论和思维经济原理。对此,学术界却颇多争议。本文只拟简略地论述一下马赫的思维经济原理,以期引起同行们的讨论。

  1、思维经济原理的提出。

  马赫的思维经济原理是在1868年发表的“液体的形态”的讲演和其后出版的《能量守恒定律的历史和根源》(1872年)一书中首次提出的。他在讲演中把液体的表面原理和裁缝最大限度节省布料的吝啬而明智的商业原理作了对照,并进而指出:“请告诉我,这是为什么?难道科学要为这样一个原理感到羞愧吗?科学……作为一个极大值或极小值问题,……其本身不是比商业更商业吗?用尽可能少的功、在尽可能少的时间内,以尽可能少的思维去获取尽可能多的永恒真理,这难道不是科学的任务吗?”

  在1872年出版的书中,为了更一般地讨论科学定律的意义,马赫系统地阐述了科学中的思维经济原理。他认为,随着知识的日积月累,科学家被激励简化他们的智力成果,达到定律在结构上的经济。这个原理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节约原理或“奥卡姆剃刀”,也类似于牛顿的科学思维法则。但是,在马赫看来,思维经济应该被看作是我们文明的特殊形式的一条基本原则。马赫呼吁:“在科学中……我们要关心方便和节约思维。”

  后来,马赫在1882年的“论物理研究的经济本性” 和《力学史评》(亦译《力学及其发展的批判历史概论》)的一个专门章节 中,重申并再次强调了思维经济原理及其与数学推理、因果性、目的论、进化论和心理现象的关系。这一原理在马赫的其他论著中也无处不在,以致C.S.皮尔斯这样写道:“恩斯特马赫博士具有哲学家能够具有的最大毛病之一,那就是至死都要骑着他的马,他关于科学中的经济原理就是这样做的。”([1])

  马赫的思维经济原理既不是凭空臆想的产物,也不是灵机一动的结果。它的提出既得益于对前人和同代人思想的深思,也渊源于马赫本人长期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的经验的总结。

  1861年至1867年间,当马赫在格拉茨大学任教时,他结识了该校的经济学教授赫尔曼(E.Hermann),他们过从甚密。在赫尔曼的影响下,马赫认识到科学的精神活动也是一种经济的思维活动,科学也有一个经济问题或节约问题。正当马赫想用赫尔曼经济理论的中心概念(经济概念)解决科学理论的动力学问题,即哪些要素决定假设和理论的变化和进步问题之时,赫尔曼本人则在努力用自然科学的方法论考察经济原理所引起的一些经济问题。这两位科学家都相信,人和自然的分离只能人为地达到:就像雾在阳光下消散一样,在人和迷信与虚妄信念创造的其余一切之间划的那可怜的界线也必定在科学的光芒下消失;我们知道只有一个自然,而人作为由众多个体合作进行创造的存在物,在其中占据一个微不足道的地位。人类劳力,我们的建筑物、机器等的节省都同植物的生命器官、动物的感官和心智器官之起作用和创造的经济相仿。

  少年时代的马赫就听老师介绍了拉马克的生物进化理论(在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发表之前)。马赫对这个理论深信不疑,他永远也无法使自己摆脱建立在获得性遗传基础上的潜在的进化认识论。后来,达尔文的进化论进一步坚定了他的信念,加深了他的认识。马赫看到,如果按照达尔文学说对我们的启发,将整个心理生活——包括科学在内——看作生物现象,并把达尔文的生存竞争、物种进化的自然淘汰理论应用于这些现象,那么思维经济原理就会有一个广阔的基础和新的科学阐明。马赫指出,科学的生物学工作为充分进化的个人提供了一个尽可能理想的自我定向的方法。无论是在科学家之间还是在科学理论之间,都存在着生存竞争。只有那些坚持思维经济的科学家所创造出来的简单、方便、经济的理论,才能在斗争中幸存下去。另一方面,我们最初的知识是一种本能的、经济的产物,通过交流,才能把个别人的经验集中到一起而变成许多人的经验。知识的交流的必要和每个人(因为个人的生命有限)力求用最少的脑力花费来组织经验,迫使我们把知识组织成经济的形式。我们接受其他个人的经验,实际上是以往全部世代的经验.这个过程类似于把千万年积累的经验传递给生物,使得这些经验作为遗传禀性传达给后代的过程,仿佛是知识繁殖一样。马赫以因果性为例提出:“因果观念之所以拥有很大的权威,多半由于它们是本能地、不由自主地发展起来的,并且我们清楚地感觉到,个人对因果观念的形成是无所贡献的。的确可以说,我们对于因果性的意识并不是由个人获得的,而是在人类发展过程中完备起来的。所以原因和结果是思维的东西,具有一种经济的功能。”([4])

  马赫关于思维经济的见解,也是从他的教学经验中,从他的实际研究工作中发展出来的。早在1861年,当他开始以无公薪讲师的身份开课的时候就有了这种见解。他说,教育的目的只是为了节省经验,这样一个人的劳动就可以免去其他许多人的劳动。进而,人们力求简要地、概括地进行描述,也是为了节省教育和探索所需要的劳动。当时,他还以为自己是唯一懂得思维经济原理的人,后来他发觉这个原理永远是,也必然是所有思考科学研究过程的本性的研究工作者共同具有的。在科学研究中,马赫具有把复杂的、含混的关系归纳为简单概念的令人赞叹的才能,他从中发现这里表达出的经济观念(别处也称之为理性机巧)是知识进步史中的富有成果的手段。马赫认为,思维经济原理可以采用十分不同的形式来表述,例如, 在哥白尼和伽利略的工作中显示得非常清楚的那种简单性和美的基调,就具有经济的特征;牛顿的哲学思维规则本质上也是受经济观点影响的,尽管思维经济原理当时并没有明确表示出来。

  2、思维经济原理的涵义和精神实质。

  马赫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针对不同问题,从不同的角度多次阐述了他的思维经济原理。这个原理的涵义是相当宽泛的,据布莱克默的分析 ,其涵义大体有以下诸方面。

  (1)思维的经济:人的生命和能力有限,只有通过巧妙的思维经济和谨慎的积累,经济地整理无数人的共同经验,个人才能获得名副其实的知识。

  (2)精力的经济:认识论的现象主义可使人们耗费最少的精力,也就是对现有的知识状况来说,它比任何其他方法都更经济。

  (3)功和时间的经济:科学家向自己提出的任务是,用尽可能少的功,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并且用尽可能少的思维,获得尽可能多的真理。

  (4)方法论的经济:用以获得知识的诸方法都是经济的。

  (5)作为数学简单性的经济:简单性的要求对于内行和新手当然是不同的问题。首先,用一个微分方程组的描述是充分的;其次,超出初等定律的一个逐渐的构造是需要的。

  (6)作为简化的经济:科学的经济程式有它的长处和短处。事实的表示总是要牺牲其完整性的,而且这种表示绝不比目前正当的要求吏精确。

  (7)作为抽象的经济:我们的成为思维事实的复制品总是抽象,这又是一种经济倾向。

  (8)作为不完善的经济的逻辑:经济的要求比逻辑的要求更多,可以说,逻辑只可以看作是一种消极的规则。

  (9)本体论的经济:主要的事情是废除不必要的双重存在(“现象”和“实体”)。

  (10)自然界中没有经济:不能说物理过程中的经济,因为没有可能在真实的事件之间有所选择。

  (11)语言的经济:语言,这个交流的工具,本身就是一种经济的发明。

  布莱克默的分析比较全面地揭示了马赫思维经济原理的涵义,有助于我们加深对这一原理的理解。不过,他的分析似乎使人不得要领,无法把握思维经济原理的精神实质,这显然难以洞见到该原理的深层意义。那么,思维经济原理的精神实质究竟是什么呢?我们也许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窥见一斑。

  ①思维经济是科学的目的。

  马赫认为,科学的目的,就是用思维对事实的模写和预测来代替经验,科学的这种贯穿其整个生命的经济功能是一望即知的。在科学知识的形成、传授、交流中,都可以看出其经济倾向。例如,科学(语言数字、代数符号、化学符号、公式等)本身就是一种经济手段,数学模型、假设的运用,也是为了简化对事实的摹写。在科学的细节中,经济性质更加明显。例如,在自然界中并没有折射定律,只有各种不同的折射情况,折射定律是我们为在精神上摹写这一事实而设计出来的简明规则。

  马赫指出,从经济的角度看来,高度发展的科学,即是那些可以把事实归结为少数性质相似的要素的科学。力学、物理学和数学就是这样的学科。在力学中,我们仅限于处理空间、时间和质量,预先建立的数学的经济功能对它很有帮助。物理学也有不少思维经济的例子:转动惯量可以使我们不必对各个质点分别考察,力函数可以使我们不必对力的各个分量一一进行研究,高斯折射光学可以使我们不必对折光系统中的每一个折射面单独探讨。至于数学,它可以被定义为计算的经济。数学以最概括、最经济的方式,用已知结果的旧有演算去代替新的演算。依靠数学,可以使我们获得精神上的完全解放,因为数学的力量就在于回避不必要的思想和奇迹般地减少思维操作。正是基于对科学经济功能的全面考察,马赫得出结论说:“可以把科学看成一个极小值问题,这就是花费尽可能少的思维,对事实做出尽可能完善的描述。”([4])

  ②思维经济是方法论的原则。

  马赫说过:“我们必须承认,任何一种科学成果,如果没有方法,是不能在其主要之点达到的。而事实上,由于人的生命短促,人的记忆能力有限,任何一项名副其实的知识,如果没有最大限度的思维经济,都是不能得到的。”在马赫看来,思维经济之所以能作为一条方法论原则,也是由人的思维形式的本性决定的。我们在思维中摹写事实时,从来不是把事实全部摹写出来,而只是摹写其中对我们重要的那个方面;而且,我们总是从比较稳定和熟悉的复合开始,然后再用不常见的复合补充那些复合,加以校正。这种摹写过程永远是一些抽象,这里具有经济倾向。

  进而,在从众多的事实中归结出少数性质相似的要素(概念)和寻求它们的共同特点(定律)时,人们也总是自觉地或本能地体现出思维经济的要求。事实上,概念和定律所包含的内容总是少于事实本身,因为它们不是把整个事实重新产生出来,而只包含那些对我们是重要的东西,其余部分则有意识地、或根据需要加以省略。这种以最少的思维花费,从一给定领域中获得概观以及用某个单独思维过程来表示这一领域中所有事实的倾向,实际上是一种经济的倾向。马赫甚至强调,思维经济原则是区别科学认识方式和非科学认识方式的特征原则。首要的是,一个事实领域的历史、方法论猜想、研究和表示与其说是知识的纯偶然的增进,还不如说是科学地证明为合理的。因此,发现的方法和表示的系统方法都服从经济原则,即用定律取代事实是一重经济,在心智中把实验定律凝结成理论时又是一重经济。在这种意义上,马赫的'作为方法论原则的思维经济, 既是科学发现的逻辑,也是科学研究的心理学。

  ③思维经济是评价科学理论的标准。

  在马赫看来,我们对事实描述或摹写得越经济、越简单,那么就对事实的认识越深入、越完善,这样的描述或摹写在科学研究上起的作用也越大,它也具有较高的价值。最有助于思维经济的概念,即是能普遍适用于最广阔的研究领域,并且给最大量的经验做出补充的概念,也就是最科学的概念。马赫洞察到,一门科学的系统化形式,是可以用许多不同的方式从同一原理中推出来的,但是必定有一些演绎系统比其他的演绎系统更符合思维经济原理,符合得好的系统就是好系统。马赫指出,理论的经济性或简单性是相同的,但对内行说来认为简单的理论在外行看来也许就是复杂的,不过这是一个实际问题而不是原则问题。

  ④思维经济是反形而上学的武器。

  马赫多次强调:“科学的任务不是别的,仅是对事实作概要的陈述。现在逐渐提倡的这个崭新见解,必然会指导我们彻底地排除掉一切无聊的,无法用经验检验的假定,主要是在康德意义下的形而上学假定。”因为“它们是多余的,并且会破坏科学的经济性。” 马赫在这里所说的形而上学,是既无法证实又无法驳倒的东西。科学是不关心这些东西的,科学必须停留在经验范围之内,又必须超出经验以外,经常地期待着证实,经常地期待着反驳。正是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马赫提出了他的现象论的研究纲领,并建议抛弃那些无法感知的、形而上学的“实体”概念。也正是出于思维经济的考虑,马赫给质量和力下了操作性的定义,以消除牛顿定义的形而上学的朦胧。

  3、思维经济原理的历史命运。

  在马赫提出思维经济原理前后,其他一些哲学家和科学家也先后提出过或提出了类似的思思。例如,阿芬那留斯写了《哲学——按照费力最小的原则对世界的思维》(1876年),基尔霍夫在《力学》(1874年)提到“全面而又极简单的记述”,克利福德(Clifford)等人也谈到这个问题,表示赞同马赫的这一原理。

  尤其是,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与马赫同属“批判学派” 的彭加勒和迪昂,对马赫的思维经济原理更是推崇备至。彭加勒在《科学与方法》(1908年)中写道:“著名的维也纳哲学家马赫曾经说过,科学的作用在于产生思维经济,正像机器产生劳力经济一样,这是十分正确的。”他像马赫一样地认为:“思维经济是我们应该追求的目标”,“是科学的永恒趋势,同时也是美的源泉和实际利益的源泉。” 彭加勒主要是从简单性的角度理解思维经济原理的,并给它赋予了科学美的内容,这也是他对思维经济感兴趣的原因。迪昂在他的《物理学理论的目的和结构》(1906年)中,也表示赞同马赫关于“整个科学的目标就是用尽可能少的智力操作来代替经验”的观点。他这样写道:“构成理论的抽象和推广的双重工作带来了双倍的思维经济:当用一个定律代替许多事实时,这是经济;当用一小批假设代替一大堆定律时,这又是经济。”他指出:这就是物理学家为什么首先要把无数真实的或可能的事实浓缩到一个定律中,为什么要形成许多定律的极其浓缩的综合即理论的原因。”

  不用说,马赫的思维经济原理也遭到一些人的批评。胡塞尔在他的《逻辑研究》(1900年~1901年)第一卷中,批评思维经济是科学思想的堕落,是与粗俗的或盲目的思想的结合。对马赫主义及其思维经济原理进行毁灭性批判的,则是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1908午写成)。列宁指出,思维经济这个范畴是“荒谬的、主观主义的”。“只要把这样荒谬的概念搬入认识论,那么不用说,‘设想’只有我和我的感觉存在着,是最‘经济’不过的了。”他表示赞同赫尼格斯瓦尔德(R。 Hnigswald)和冯特的观点,也认为思维经济“不是从经验中得出的,而是在一切经验之前就存在着的”,它”实质上是先验的”。他还提出了这样的论点:“人的思维在正确地反映客观真理的时候才是‘经济的’”,“思维的经济性只不过是用一个笨拙的极其可笑的名词来代替正确性”。

  马赫的思维经济原理也受到一些科学大家的批评。爱因斯坦认为这个以“可疑的商业上的名称”命名的原理“的确有点太浅薄”,马赫的简单性这一观念也“太主观”。不过,他也指出,“马赫的思维经济概念可能包含有部分真理”,并在逻辑简单性或逻辑经济的意义上接受了马赫的这一概念。他多次强调基本概念和基本假设要在“逻辑上比较经济”,并认为“相对论是要从逻辑经济上来改善世纪交替时所存在的物理学基础而产生的”。他在1953年写信给挚友索洛文,提到他关于总场理论的一个尝试“可能算是极完美的了(独立概念经济,假设经济),尽管他当时还“不知道其中是否含有物理真理”。 玻恩认为马赫的思维经济“是可以大加非难的”,他“不赞成”“必须把思维经济当作科学的唯一根据”。他指出:“我们若想使思维经济化,那么最好的办法就应该是完全停止思考。”不过,他也表示“不否认思维经济和结果的浓缩是很重要的”,并认为“拉普拉斯的普适公式是这一倾向的一个正当的理想”,“哈密顿原理乃是这一倾向的恰当的表述”。 对于胡塞尔的批评,马赫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在胡塞尔完成他的著作前不作详尽答复,因为胡塞尔的研究并没有触动他的研究结果,他真诚地希望这些著作获得最大的成功。他只是作了以下几点说明。他说,作为—个自然科学家,他喜欢从一些特殊的确定的问题出发,让相同的东西从各个方面对自己起作用,然后从特殊情况上升到一般观点。他提出思维经济原理就是遵循这个习惯的,因为这种关于理论的理论,是一项十分困难的工作。他认为自己是完全有能力区别心理问题(“盲目的”日常生活中的普通思维)和逻辑问题的。不过,他也强调指出:即使所有科学部门的逻辑分析都是完善的,对它们的发展作生物学和心理学方面的研究依然是必要的。如果把思维经济理论仅仅设想成一个目的论的。暂时的指导原则,那么这个见解并不排斥它可以建立在一个更加深刻的基础上,而它正是这样作的。何况,思维经济决不是那样,它是一个纯粹的逻辑理想,直到它的逻辑分析已达完善,它仍然保持着自己的价值。马赫最后自信地说:“当我发现思维经济观念在我对它加以说明以前和以后都不断地受到重视时,我对个人成就的估价就必须低一些,但是在我看来,这个思想本身倒是更由此获得自己的价值;胡塞尔把它看成是科学思想的堕落,是与粗俗的或‘盲目的’思想的结合,而我认为它正是一种精炼。思维经济观念已脱离学者的研究,深深地根植于人类生活之中,并对人类生活发生有力的反作用。”([4])

  对于列宁的批判,马赫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出版(1909年5月)之后两个月就了解到了。据西德学者的研究,事情是这样的:与马赫交往甚密的物理学家和哲学家阿德勒(F.Adler)之妻是俄国人,她把列宁的书译成了德语,一部分是笔译的,另一部分是她口译给马赫听的。当时马赫的反应是:一方面,他很高兴,因为他知道有这么一回事,要不是阿德勒妻子介绍,他简直无法知道还有这么一件大事发生;另一方面,他认为这本书完全是党派争论的著作,与他感兴趣的问题相去甚远,因此他对此书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至于爱因斯坦和玻恩的批评,都是马赫去世以后的事了,马赫当然无从答辩。

  撇开“思维经济”这个术语是否“笨拙”、是否“可疑”不谈(这不是实质问题),人们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境遇、立场、需要、经验和知识背景,对它的意义和意向做出自以为恰当的理解,并就它的优劣得失加以评论。但是,在我们看来,人们似乎在以下几个问题上易于对思维经济原理发生误解和曲解。

  (1)思维经济原理是主观的、先验的吗?

  从前面的叙述不难看出,马赫思维经济原理的提出,既不是主观的臆想,也不是先验的虚构。它的提出是马赫教学经验的总结,也是一个时代的人的智力成果的反映。更为重要的是,作为一位科学史家,马赫对科学发展史作了缜密的考察,他从中洞见到科学的经济功能和科学理论的经济倾向,也看到科学家把思维经济或简单性作为一种追求的目标。作为一位科学哲学家,马赫了解人类的认识史和思想史,他从中觉察到,“当人类思维凭借共有限的能力企图反映世界上丰富多彩的生活,而其自身只不过是这一世界的一小部分时,显然他是不可能穷尽这一认识的,鉴于此,人们不得不经济地思维。因此,各个时代的哲学都表达了同样的趋势,即通过少数基本的思想来把握实在的根本特征。”([4])思维经济原理正是揭示了人类认识的这一趋势。

  不用说,思维经济原理包含有主观性(爱因斯坦只是嫌它包含的主观性太多了)。不过,这也是科学的主观性和从事科学研究的科学家所具有的科学信念的主观性的自然体现罢了。科学作为一种现存的和完成的东西,的确是客观的。但是,科学作为一种尚在制定中的东西,作为一种被迫求的目的,却同人类其他一切事业一样,是主观的,是受科学家的心理状态制约的。这样—来,把思维经济作为科学的目的,又有什么理由加以过多的非议呢?另一方面,科学信念是科学家在进行科学研究之时,对自己的研究对象和研究结果事先所具有的自以为可以确信的看法。它有时也以方法论的原则和评价理论的标准的面目出现。尽管科学信念——开始并未得到实践的检验,也许有的科学信念根本就无法用实践检验,但是科学家还是坚 信它们,事实上它们也往往不会使科学家受骗。科学信念是科学研究中的重要因素,它决定着着科学家研究的方向和所要达到的目标,也是科学家孜孜不倦地从事研究的动力之一。由此可见,科学和科学研究中的主观因素和“先验”(相对于实验检验之后的“后验”而言)因素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是不可或缺的。作为科学方法论原则和评价理论标准的思维经济,应该享有它的合法地位。何况,马赫在提出思维经济是科学目的的同时,也强调“思想对事实的适应,是自然科学工作的目标”([7],p.99)。

  至于人类思维具有经济的倾向,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人类思维的本性或本能(当然后天学习无疑会加强这一倾向,并使之变为有意识的)。这乍看起来是先天的,实际上却是生物漫长进化和人类精神长期发展的结果,是人类已往经验在人的遗传基因上的积淀。这种对某一具体个人说来具有先天因素的倾向,对整个人类而言则依然是后天的。正如前面所述的,马赫当时就认识到这一点(现代科学也许会愈来愈多地证实这一事实)。而且,他在更普遍的意义上认为:“在精神上确实存在着—个统摄新经验的‘观念’,但是那个观念本身是从经验中发展出来的。”([4])马赫进而更明确地指出,人不仅得到自然的信息,而且也得到精神的信息,就此而言,人属于两个世界,我们和我们自然环境中的事物属与同类,我们正是通过我们自己认识它们的。这种获得概念工具的过程是十分复杂的,最初还是在没有反思和意识的情况下发生的。如果我们在学习过程的某个阶段上变得有意识了,那么我们便发现我们已有一幅相当完整的世界图景。但是,这种关于世界的概念当然不是先验的(我们的“本能知识”可能使人认为它是先验的),而这激起了巨大的信心。这个世界图景无非是经验财富,它像物质财富一样,也是把许多人的工作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从而得以节省和解放智力。([5])

  这还未触及问题的要害。某些批评家指责马赫的思维经济原理主观,先验,关键在于马赫认为自然界中没有经济或没有简单性。自然界是否简单或经济? 对于这个带有强烈“二律背反”色彩的本体论问题,人们自然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信念和答案。牛顿认为,自然界喜欢简单化,而不爱用什么多余的原因以夸耀自己。爱因斯坦指出,自然规律的简单性也是一种客观事实,而且正确的概念体系必须使这种简单性的主观方面和客观方面(或现象的主观方面和客观方面,或心理的经济和逻辑上的经济)保持平衡;他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批评马赫的思维经济“太主观”的,因为马赫的天平偏向了主观方面;不过,他也坦率地承认,他永远不会说他真正懂得了自然规律简单性所包含的意思。海森伯像爱因斯坦一样相信,自然规律的简单性具有一种客观的特征,他甚至被自然界显示出的数学体系的简单性和美强烈地吸引住了。与此相反,玻思却认为,经济的不是自然界,而是科学。普利高津则强调指出,不仅人对自然的看法经历了一个向着多重性、暂时性和复杂性发展的根本变化,而且科学的兴趣正从简单性向复杂性转变。

  出现这种众说纷纭的局面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因为自然界是否简单或经济这个本体论问题本身,本来就是一个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的名副其实的形而上学问题。我们用什么来证明它呢?我们只能用科学,用科学定律和理论。即使我们所发现(恰当地讲,应是“发明”)的定律和理论是简单的,那也只是说明科学本身是简单的,无论如何不能说明自然界是简单的。还是彭加勒对这个问题处理得比较谨慎,比较巧妙。他说:“自然界的简单性问题不是一个容易解答的问题。自然界不一定是简单的,但是我们却可以相信它是简单的而去行动,只有这样科学才是可能的。

  (2)思维经济是要人们停止思维和随心所欲地设想吗?

  这是对马赫思想的明显曲解。思维经济并没有要求科学家减少观察的数目和停止思维,也没有说科学家可以随心所欲地胡思乱想或凭空杜撰事实和理论。事实上,马赫本人就是一位勤奋的观察家和思想家。他从小就对远处的东西看来变小和磨房风车的转动感到惊奇;即使到了高龄,他还强烈地进发出对观察和理解事物的毫不掩饰的喜悦心情,还以孩子般的好奇的眼睛窥视着世界,使自己从理解其相互联系中求得乐趣,而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像这样一位在众多学科领域辛勤耕耘,以批判机械自然观和力学先验论为己任,以追求科学统一理想为奋斗目标的严肃的科学家,怎么会让人们停止思维和随心所欲地设想呢?

  马赫的思维经济是针对科学的最终结果(科学共同体智慧的结晶)和科学家追求的目的而言的,并不是针对科学理论体系形成的具体过程和个别科学家的发现(或发明)过程而言的。前科学的知识和不成熟的科学,一般说来并不是经济的、简单的,但是发达的科学则必然简单或经济。思维经济作为方法论的原则和评价理论的标准,引导或启发科学家选择较为实际的道路和较为方便的途径,以达到经济或简单的结果,但并不是说科学家就可以不费气力,不走弯路,顺手就能拈来科学之果。作为研究者的马赫当然深知,“科学研究只能通过曲折的道路达到向直观认识直接显示出来的东西”([7],p.106),他的方法论只是希望人们少走弯路而已。

  因此,思维经济原理并不是要求科学家停止思维或随心所欲地设想,而只是引导科学家更积极、更有效地思维,从而达到经济、简单的结果。再者,思维经济也不是科学的唯一根据。事实上,除此而外,马赫还提出了其他一些方法论原理,如观念适应事实原理、观念彼此适应原理、思维连续性原理、补偿原理、思维恒久性原理、概念嬗变原理、充分区别原理以及思想实验方法等。所有这些原理都是相辅相成的,它们构成了马赫的科学方法论体系,在科学家和科学哲学家中产生了一定的积极影响。

  (3)思维在正确地反映客观真理的时候才是经济的吗?

  情况并非总是如此。真的不见得是经济的,正确性并不等价于经济性。就科学理论而言,正确性是对它的最根本的、也是最起码的要求,而经济性则是对它的更进一步、更高一级的要求,二者在层次上是不同的。事实上,马赫也是这样评价科学理论的:观念适应事实即是实验证实,观念彼此适应即是理论之间无逻辑矛盾,在此基础上才要求理论要简单、经济。况且,正确性也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正如我们前面已提及的,马赫已经洞察到:一门科学的系统化形式可以是多种多样的,它们尽管都正确,但必有一些更为经济。爱因斯坦则进一步揭示出:“对应于同—个经验材料的复合,可以有几种理论,它们彼此很不相同。但是从那些由理论得出的能够加以检验的推论来看,这些理论可以是非常一致的,以致在两种理论中间难以找出彼此不同的推论来。” ([12],p.115)例如,在达尔文关于物种由于生存竞争的选择而发展的理论中,以及在以后天性遗传假设为根据的发展理论中,就有这种情况。洛伦兹的电子论和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更是一个典型的案例。这两种理论在数学形式和观察预言上是等价的,它们都可以说是正确的,即正确地反映了客观真理。但是前者用了11个特设假设,显得牵强、复杂,后者仅用了两条公理(基本假设经济),就构成了简单、优美的完整体系。正因为如此,电子论虽然是经典物理学的最后杰作,最终还是被人们遗忘了,仅有历史的价值。

  正是面对科学理论的这种现实状况,马赫和爱因斯坦才分别把经济原理和逻辑简单性原则作为科学的目的、方法论的原则和评价科学理论的内部标准(相对于实验检验这一外部标准而言)。逻辑简单性原则可以说是思维经济的深化和集中化,因为它要求的只是科学理论的根基,即逻辑前提(基本概念和基本假设)的经济。也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爱因斯坦觉得马赫的思维经济原理“太浅薄”。其实,马赫不仅把有用的形式逻辑附属于他的现象论和经济学说,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后者也是他的逻辑理论,他只不过是没有像爱因斯坦那样认识得更为明确、更为深刻而已。

  翻开科学史和哲学史,我们不难看到其中奔腾着人类追求理论的简单性和思想的经济性的不可遏止的潮流。毕达哥拉斯的万物皆数、奥卡姆的剃刀、牛顿的节约原理、马赫的思维经济、彭加勒的力戒特设假设和科学美、爱因斯坦的逻辑简单性原则、惠勒(J.A.Wheeler)的质朴性思想……,就是这股潮流上几朵有代表性的浪花。有人认为,马赫的哲学是没有意义的空话和胡说。有人认为,马赫哲学虽然在历史上曾起过某种启蒙作用,但在现代科学面前已失去了它的魅力,正在遁入古老幽深的典籍王国。有人认为,马赫哲学的某些方面,尤其是他的思维经济原理和统一科学的理想,至今依然是人类智力武库中的有用的武器。看来,要对马赫哲学做出比较公正、比较符合事实的评价,还需要进一步批判地分析一切材料,科学地把握历史事实。不费气力地人云亦云是万万使不得的。

  参考文献:

  1、E.N. Hiebert, “Ernst Mach”,C. C. Gillispie ed,Dictionary of Scientific Biography,Vol.Ⅷ,New York,1970——1977,p.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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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R.哈勒尔:诗人的想像和经济:科学理论家马赫,周昌忠译,《科学与哲学》1984年第5辑。

  5、John T.Blackmore,Ernst Mach:His Work,Life,and Influence,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2,Chapter 12.中译文(董光璧译)见《自然科学哲学问题》1985年第4期。

  6、马赫:《感觉的分析》,洪谦等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l版,第iii——v页。

  7、李醒民:世纪之交物理学革命中的两个学派,《自然辩证法通讯》,1981年第6期。

  8、H.Poincaré,Science et Mèthode,Paris,Ernest Flammarion,1922,pp.23,28,16。

  9、P.Duhem,The Aim and Structure of Physical Theor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54,pp.55,327.

  10、《列宁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版,第171~173页。

  11、《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许良荚等编译,商务印书馆,1977年第1版,第212,214,384,389,573页。

  12、《科学家论方法》第一辑,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版,第346,347页。

  1洪潜:谈谈马赫,《社会科学战线》,198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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